一個人,特別是一個運用知識的人,要怎樣才能取得成效?這樣一個人,在生活與工作多年之后,在歷經(jīng)多年的變化之后,又要怎樣才能一直保持成效?這個問題涉及的是個體,因此不妨從我自己開始探討。
我先講七段人生經(jīng)歷,它們教會了我如何一直保持成效、不斷成長、不斷改變,并在年齡不斷增長的同時不斷實現(xiàn)突破。
1
威爾第的教誨:確立目標和愿景
那時我一周去看一次歌劇。漢堡歌劇院當時是(現(xiàn)在也是)世界上最頂尖的歌劇院之一。我那時很窮,因為學徒是沒有薪水的,但好在大學生可以免費看歌劇。
我們只要在演出開始前的一個小時趕到那里。在演出開始前的10分鐘,那些便宜的座位如果還沒有賣完,就會免費提供給大學生。
有一天晚上,我去聽偉大的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的收筆之作——他在1893年創(chuàng)作的《福斯塔夫》。該劇如今已成威爾第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,但那時很少上演,因為歌手和觀眾都認為它的難度太大。
我完全被它征服了。我在孩提時期受過良好的音樂教育,那個時代的維也納是一個音樂之都。我聽過的歌劇很多,但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作品。那天晚上它給我留下的印象讓我永生難忘。
我后來做了一些研究,非常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這部洋溢著歡樂、對生命的熱情和無限活力的歌劇,居然出自一位80高齡的老人之手!
在當時年僅18歲的我看來,80歲是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年紀,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認識年紀那么大的人,那時人們的普遍壽命也就是50歲上下。
后來,我讀到威爾第自己寫的一篇文章,他在文章中談及,人們問他身為一個著名人物,并被譽為19世紀最頂尖的歌劇作曲家之一,為什么在如此高齡還要不辭勞苦再寫一部歌劇,而且是一部難度極大的歌劇。
“我作為一名音樂家,畢生都在追求完美,可完美總是躲著我。我覺得自己完全有義務再試一次。”他寫道。
這段話讓我沒齒難忘——它們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。威爾第在我那個年紀,也就是18歲的時候,就已經(jīng)是一名訓練有素的作曲者。我在那個年紀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,只知道靠出口棉紡織品是不太可能取得成功的。
18歲的我,幼稚得不能再幼稚,天真得不能再天真,直到15年之后,到了33歲左右,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擅長的是什么事情,知道自己屬于哪個地方。
但是,我當時下定決心,無論我的畢生事業(yè)是什么,威爾第的話都將成為指引我前行的明星。我當時就下定決心,如果我能長壽,我將永不放棄。同時,我還會追求完美,盡管我非常清楚,完美總會躲著我。
2
菲迪亞斯的教誨:
“神看得見它們”
差不多同一時間,也是在漢堡做學徒的期間,我還看到了另外一個故事,它讓我進一步明了“完美”的含義。
那是一個關于古希臘最偉大的雕塑家菲迪亞斯的故事。公元前440年,他受命創(chuàng)作一組神像——歷經(jīng)2400年的風雨,如今它們依然矗立在雅典城帕臺農(nóng)神廟的屋頂上,它們被譽為西方最杰出的雕塑作品之一。
創(chuàng)作完成之后,它們受到了廣泛的贊譽,可雅典城的司庫在接到菲迪亞斯的賬單之后,卻拒絕按單付款。他說:“這些神像立在神廟屋頂上,而神廟蓋在雅典最高的山上。大家只能看到神像的前面,可你是按四周都雕刻收費的。也就是說,神像的背面誰也看不見,可是你卻收了錢。”
“你錯了,”菲迪亞斯駁斥說,“眾神看得見它們。”我還記得,我是在看完《福斯塔夫》不久后讀到這個故事的。它深深打動了我,并從此信守這條原則。
我做過許多希望神沒有注意到的事情,但我始終認為哪怕只有“神”注意得到,我們也必須追求完美。
無論何時有人問我認為自己寫的哪一本書最好,我都會笑著回答:“下一本。”我那不是開玩笑,而是認真的,一如威爾第說自己在80歲高齡仍堅持創(chuàng)作,追求自己終生求索而始終未得的完美。
盡管我現(xiàn)在比創(chuàng)作《福斯塔夫》時的威爾第年長,但我仍然在思考,并正在寫兩本新書,而且希望它們比我過去寫的任何一本都更好,更重要,更接近完美。
3
當記者時下的決心:持續(xù)學習
幾年后,我搬到了德國的法蘭克福。最先,我在一家經(jīng)紀公司做學徒。后來,紐約股市于1929年10月崩盤,我所在的經(jīng)紀公司也隨之破產(chǎn),在我20歲生日那天,我被法蘭克福最大的報社錄用,成為一名財經(jīng)和外交事務記者。
我在當?shù)卮髮W的法學院注了冊,因為大學生轉(zhuǎn)學在那時的歐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。我那時仍然對法律不感興趣,但是我始終記得威爾第和菲迪亞斯給我的教誨。記者要涉及的話題很多,因此我認為自己必須了解許多領域,那樣才能做一名合格的記者。
供職的那家報社下午出版。我們早上6點開始工作,下午2:15出版,于是我迫使自己在下午和晚上學習,學習的內(nèi)容包括國際關系和國際法、社會和法律機構的歷史、普通史、金融,等等。就這樣,我慢慢構建起自己的知識體系。
我現(xiàn)在仍然堅持這個習慣,每隔三四年我就會選擇一個新的領域,例如統(tǒng)計學、中世紀史、日本藝術、經(jīng)濟學,等等。三年的學習當然不足以讓我掌握一個領域,但足以讓我對它有所了解。
因此,在60多年的時間里,我不斷地學習,每次學習一個領域。這不僅讓我掌握了豐富的知識,而且迫使我去了解新的學科、新的途徑和新的方法——我研究的每一個領域,它們的假設不同,采用的方法也不同。
4
主編的教誨:回顧
使我的思維保持活躍、知識不斷增長的另一個習慣,是該報主編、歐洲一位著名報人給我的教誨。那家報社的編輯都很年輕,我在22歲那年成為三名助理總編輯之一。
我得到提拔,并不是因為我特別出色。事實上,我從來都不是一流的日報記者。但是,在20世紀30年代,本該出任這些職位的人,也就是35歲左右的人,在歐洲很難找到,因為他們大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戰(zhàn)中戰(zhàn)死了。于是,即便是一些位高權重的職務,也只好由我這樣的年輕人來擔任。
20世紀50年代中期和晚期,我在太平洋戰(zhàn)爭結束10年后去日本,在那里發(fā)現(xiàn)的情況也是大同小異。50歲左右的報紙主編不辭勞苦地培訓和磨礪他的年輕下屬。
他每周都要跟我們每一個人談話,討論我們的工作。每年在新年到來之初以及在暑假于6月開始之時,我們會把星期六下午和整個星期天的時間用來討論此前6個月的工作。
主編總是從我們做得好的事情開始,然后討論我們努力想要做好但又沒有做好的事情,接下來再討論我們努力不夠的事情,最后嚴厲地批評我們做得很糟糕或者本該做卻又沒有做的事情。
在討論會的最后兩個小時內(nèi),我們會制定接下來6個月的工作:我們應該全力以赴的事情是什么?我們應該提高的事情是什么?我們每一個人需要學習的東西是什么?主編要求我們在一周之后遞交自己在接下來6個月內(nèi)的工作和學習計劃。
我非常喜歡這些討論會,但是一離開那家報紙便把它們忘得一干二凈。
將近10年后,我已身在美國,我又想起了這些討論會。那是在20世紀40年代初,我已成為一名資深教授,開始了自己的咨詢生涯,并且開始出版一些重要的著作。這時,我想起了法蘭克福那位日報主編教給我的東西。
自此之后,我每個暑假都會留出兩個星期的時間,用來回顧前一年所做的工作,包括我做得還不錯,但本來可以或者應該做得更好的事情開始,我做得不好的事情,以及我應該做卻沒有做的事情。另外,我還會利用這段時間確定自己在咨詢、寫作和教學方面的優(yōu)先事務。
我從來沒有嚴格完成自己每年8月制訂的計劃,但是這種做法迫使我遵守威爾第“追求完美”的訓諭,盡管直到現(xiàn)在完美仍然“總是躲著我”。
5
高級合伙人的教誨:
履新之后必須做的事情
幾年之后,我再次經(jīng)歷了一件富有教益的事情。1933年,我從德國的法蘭克福移居到英國倫敦,先是在一家大保險公司做證券分析員,一年之后去了一家快速發(fā)展的私人銀行,擔任該行的經(jīng)濟學家,同時兼任三名高級合伙人的執(zhí)行秘書。這三名高級合伙人,一名是70多歲的公司創(chuàng)始人,另外兩名都是三十五六歲。
起初,我只是跟后面這兩名合伙人接觸,大約3個月后,公司創(chuàng)始人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,劈頭蓋臉地說道:“你剛來這里的時候,我覺得你沒什么了不起,現(xiàn)在也還是覺得你沒什么了不起,只不過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愚蠢,簡直是愚蠢到了極點。”由于那兩位年輕的合伙人每天都把我夸上了天,因此我愣在那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。
接著他說:“我知道,你在保險公司做證券分析做得很好。但是,如果我們想要你做的是證券分析,就會讓你待在原來那個地方。你現(xiàn)在成了合伙人的執(zhí)行秘書,可是做的還是證券分析。你想想看,你應該做些什么事情,才能在這個新崗位上取得成效呢?”
我當時非常生氣,但還是意識到他說得對。于是,我徹底改變了自己的行為和工作內(nèi)容。打那以后,我每換一個新崗位,都會思考下面這個問題:“在這個新崗位上,我必須做些什么事情才能取得成效呢?”每次要做的事情都是不同的。
我做咨詢顧問60年,給許多國家的許多組織提供過服務。我在所有組織中見過的人力資源方面的最大浪費,便是提拔不成功。許多能干的人被提拔到新的崗位上,但真正成功的人不多,有不少人更是徹底的失敗,更多的人既談不上成功也談不上失敗,成了平庸之輩。
一個在10年甚至15年間都很稱職的人,為什么突然之間變得不勝任工作呢?我所見過的事例,幾乎都犯了我70年前在倫敦那家銀行里所犯的錯誤——他們走上了新的崗位,做的卻仍然是在老崗位上讓他們得到提拔的那些事情。因此,他們并不是真正不能勝任工作,而是因為做的事情是錯的。
6
耶穌會和卡爾文教派的教誨:
記下來
又過了一些年月,1945年前后,我選擇歐洲現(xiàn)代史的早期,特別是15世紀、16世紀作為自己為期三年的學習領域(我已于1937年從英國移居到美國)。
我在研究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,有兩個組織在歐洲成了兩股具有支配性的力量,它們分別是在南部天主教地區(qū)的耶穌會和在北部新教地區(qū)的卡爾文教派。這兩個組織的成功都是出于同一個原因,都是創(chuàng)建于1536年(獨立創(chuàng)建),都是在一開始就采取了同一種學習方法。
按照規(guī)定,每當耶穌會神父或者卡爾文教派牧師做一件比較重大的事情,例如做出一個重要決策,都應該把自己預期的結果記下來,在9個月之后再用實際結果進行對照。
這樣,他們很快就能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什么事情做得好,自己的長處是什么;有哪些東西是必須學習的,有哪些習慣是必須改變的;哪些事情是自己沒有天賦的,因此做不好。
我自己也使用這種方法,至今已經(jīng)堅持50年。它能幫助一個人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長處——這是人們了解自我的最重要的一點。它還能揭示在哪些方面需要改進以及需要的是什么類型的改進。最后,它還能揭示一個人沒有能力去做,因此根本不應該去嘗試做的事情是什么。
了解自己的長處以及如何強化這些長處,并且了解自己不能做的是什么事情——它們便是持續(xù)學習的關鍵所在。
7
熊彼特的教誨:
想要留下怎樣的名聲
這是我要講的關于個人發(fā)展的最后一段經(jīng)歷。1949年圣誕節(jié),我開始在紐約大學教授管理課程之后不久,我父親從加利福尼亞前來看望我們,那一年他73歲,退休已有一些年月。
新年剛過,也就是1950年的1月3日,父親和我一起去探望他的老朋友約瑟夫·熊彼特。熊彼特那時已經(jīng)成為一名享譽世界的經(jīng)濟學家,雖然已經(jīng)66歲,但仍在哈佛大學傳道授業(yè),并且擔任美國經(jīng)濟學會的主席,活躍在學術圈內(nèi)。
1902年,我年輕的父親在奧地利財政部擔任公務員,但也在大學兼職,教一些經(jīng)濟學課程,于是認識了熊彼特。熊彼特當年還只有19歲,是班里最聰明的學生。
他和我父親性格完全不同。他態(tài)度浮華、狂妄自大、粗暴無禮、愛慕虛榮,而我父親性情溫和、彬彬有禮、謙卑有加。可是,他倆卻一見如故,友誼歷久彌堅。
到1949年,熊彼特已與當初判若兩人。年近七旬,執(zhí)教于哈佛大學的他,名聲已至頂峰。
兩位老人在一起盡情回憶往事,度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。他倆都在奧地利長大,都在奧地利工作過一段時間,后來又都到了美國——熊彼特是在1932年來的,我父親遲他4年。
突然,我父親笑出聲來,問熊彼特:“約瑟夫,你現(xiàn)在還在想要留下怎樣的名聲這個問題嗎?”熊彼特爆發(fā)出一陣爽朗的笑聲,我也跟著笑了。
熊彼特在自己兩本重要的著作出版之后,曾經(jīng)說過一段廣為人知的話。他說,自己最想留下的名聲是“歐洲最偉大的情圣和歐洲最偉大的騎師——也許還有世界上最偉大的經(jīng)濟學家。”那時他還只有30歲左右。
他回答我父親說:“是啊,這個問題現(xiàn)在對我也還是很重要,不過答案不一樣了。我現(xiàn)在想留下的名聲是一位培養(yǎng)出六七名一流經(jīng)濟學家的教師。”
他肯定是看到我父親那吃驚的表情,因為他接著說道:“你知道,阿道夫,我已經(jīng)到了一個知道光是靠書和理論留名遠遠不夠的年紀。一個人如果不能改變?nèi)藗兊纳?,那他就什么也沒能改變。”我父親去探望熊彼特的一個原因,是知道他已經(jīng)病入膏肓,來日無多。五天后,他撒手人寰。
他們這段對話我永生難忘。我從中學到三件事情。第一,我們必須問一問自己,到底想留下一個怎樣的名聲。第二,答案會隨年歲增長而改變,它會隨自己的成熟以及外部世界的變化而改變。第三,只有改變了別人生活的東西才是值得紀念的。
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的這些故事,原因只有一個——我所了解的長年保持成效的每一個人,無論是管理者還是學者,也無論是高級軍官還是一流的醫(yī)生,也不管是教師還是藝術家,都曾獲得一些與我非常相似的教益。
無論是跟誰合作,我遲早都會設法找出對方把自己的成功歸結于什么因素。